為生而為性

禍太陽，一個動盪不安的時代。破四舊、立四新，紅衛兵在大街上巡視，於小巷中竄出，揚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高舉著紅寶書，象徵的是道德文化的唯一標準，更是致人死地的最終武器。突如其來的鬥爭，人民的生命被玩弄擺佈於股掌之間，理想的世界竟然是建立在個人的政治私慾中！地是黑沉沉的地，天是黑沉沉的天，這樣的六零年代傷痕累累，令人不敢回頭視之。然而，在這道紅光下著魔生病的人們，需要的是「更多的擔待與包容」，開始往傳統文化裡尋找失去已久的根基，在阿城〈棋王〉一文中，就透露著些許溫暖的希望，不再只有哀傷，向光亮前進，終有治癒的一天。 「關於活著的什麼東西」，人民在被逼到窮途末路、無路可走的慘境，對生活的寄託會不會是種奢侈？〈棋王〉中的主人翁王一生是文革下一顆無奈的棋子，在無奈之中，他做了選擇，「吃飯」與「下棋」是他此生最大的堅持，也是生活中僅剩的意義。「吃飯」與「下棋」是多麼普遍存在且平民化的事物，阿城在這雙主題中找出了何為傳統中華文化，於是尋根。 吃飯，在中共當時中央統籌共產制度的實施下，物資有所控制，米糧不缺，缺的是成為美味的油花。吃飯，是生活的基礎，是合於文革精神的，雖也平常，也是隱含著不同的層次及社會意涵。對於王一生這種只要求最基本生道又或是環境的無可奈何逼著他為生無法為性的人來說，飯就是一種分配的正義。吃，是相當虔誠的，而且很精細，對於每一份食物都存著恭敬的心吃盡後得以完全。餓，是在親眼目睹億萬生靈在飢餓中掙扎求生甚至是親身體會後才深刻烙印「半飢半飽日子長」的智慧，因此王一生眼中「你們」所謂的好上加好，便是饞了，於是他說：「人要知足，頓頓飽就是福。」在他眼中，制欲，才是一種真正吃的故事。相較於故事中的敘事者而言，吃又不是這麼一回事了。他曾感嘆的說：「錢是不少，糧也多，沒錯兒，可沒油哇。大鍋菜吃得胃酸。」可知敘事者要求的不僅僅是生道的圓滿，進而對吃提升至了精神的境界。將為生轉成為到更高一級為性，追求更高一層的飽足，由粗糙轉而精細，在大規模統制分配的時代中，找到養性的路。這是一種人類的欲望在心底，說不清楚，但他大致覺出是關於活著的什麼東西，我想是對為性的追尋，對生命的期盼。故事中的倪斌，為名門之後，他概念中的吃，不是為生也不是為性，是一種社會地位的象徵。「能吃燕窩，也是說明家裡的有錢和有身份。」吃對他來說，或許意義皆不比王一生或敘事者來的重大，重要的是吃的東西是否足以彰顯他所代表的地位，為生或為性與否根本不與他相干。也無關乎資本主義抑或是共產主義，只是中華傳統文化的一種身份代表，是一種得到眾人羨煞眼光的儀式。 下棋，一樣是普及大眾化的娛樂。象棋，真切的代表著中國文化道統的專屬標誌。阿城，在透過棋藝的描寫中，帶出了中華文化之先之要。棋道是養性，養性是道家思想的最終人生目標。一開始出現撿廢紙維生的老人，交給王一生啟發他成為棋王的是一本破爛廢紙般的棋譜，而開篇之首寫得不是精深絕妙的棋譜，道得卻是當時被棄如敝屣的中華文化，「太盛則折，太弱則瀉。」老人以淺白話語將此萬有之始的陰陽調和之道述與王一生明瞭！在破舊之中，找出不可磨滅的真理，不就是拾荒老人所告訴他的「什麼是舊？我這每天撿爛紙是不是在撿舊？可我回去把他們分門別類，賣了錢，養活自己，不是新？」，也暗暗的指出，阿城對中華文化敞開溫柔的懷抱，是舊嗎？在祖國文化中找尋療傷的藥方不也是新！倪斌的棋藝又蘊含著阿城不同的希冀，自元朝薪火相傳至倪斌自身的棋藝，經歷了重重的改朝換代與動亂紛擾，不變的是堅存的中國人民和所攜有的偉大歷史，娓娓道出了中國文化的亙古不朽且連綿悠長，我想阿城想表達的是對這堅毅的文化韌性有絕對的自信，是不滅的堅決！棋賽的冠軍老者，也是文革下殘存的世家之後。對比於拾荒老人，多了一份文化的典雅，以文言的方式，同樣說出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並讚王一生為「氣貫陰陽，古今儒將，不過如此。」，並在最後感嘆「中華棋道，畢竟不頹」，放下心中牽掛許久的重擔，終於鬆懈文化將失的憂心，歡心於能把文化的棒子交給年輕人傳承，文化是這樣一種甜蜜的負擔！王一生禍於文革，也重生於文革，因文革而有機會跟天下人學棋，超越了隱逸或入世思想，他與中華棋道一同存活了下來。因他心中有棋，才得以在瀕臨絕境時苟活，棋道不就是中華文化之基？人在生活面臨崩潰之際，文化思想是支持著他們的力量。沒了文化，人也失去活在世上可以寄託的支柱。 阿城身處於亂世中，沒有被亂世中強調的價值觀影響而失去本身所擁有的智慧，抽身於混淆不清的格局，冷靜道出自己所要堅持之路。〈棋王〉一文中，下棋不僅普遍而且代表可跨越的階級，暗諷的是王一生並不是一個盲從文革的人，也當然不是一個毛主席標準下的好人民，是對文革的統制有所不滿，是自由的表徵。下鄉教育是遠大的教育理念，文中拾荒老人的棋藝驚為天人卻終其一生仍只是個撿廢紙維生的老人，這對那時國家鼓吹的教育體制不是互相違背？社會當時所闡述的新價值──社會平等與正義，阿城認為其中有所弔詭，政府所說的平等正義當中，是否人民因而失去了自由，這難道可以稱為真平等嗎？但在他筆觸下，王一生是自由的，自由的選擇他所要的並且堅持道統，當中濃厚的傳統道家自為思想，是新與舊的結合，是平等與自由融洽並立，不但是對社會主義內部的批判，更也加強了中華文化原就有的至高價值。 阿城崇尚一種市野或山野文化，或許是對當時文化的評判，又或是想對禁錮文化的解放。〈棋王〉一文中敘事者曾說：「不做俗人，哪會知道這般樂趣？家破人亡，平了頭每日荷鋤，卻自有真人生在裡面，識到了，即是幸，即是福。」這段話點出了生道的樂趣，滿足於生活將體會到生活中自有的樂趣，將原本擁有的不再視為理所當然，而是虔誠的細細咀嚼生活自然的韻味，單純而簡單，有一異人多得便是精彩，便屬於鄉野俗人的快樂與幸福。「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可囿於其中，終於還不太像人」，敘事者接著說。生道固然重要，卻也得持有養性之道才能稱得上是人類啊！「關於活著的什麼東西」，人類是無法丟下它的，只有生道，人纇失去了追求美好的動力，進階於物質之上，那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也是阿城對未來溫暖的期許，他所等待的是物質生活有所滿足，人們有著養性之道的理想社會。 文革之後，殘破不堪的不僅社會文化還有人們精疲力竭的身心靈。批判文革所帶來的毀壞不安，或是哀悼再也回不來的美好曾經，都喚不回未來值淂期待的美麗。阿城〈棋王〉一文中，除了呼籲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珍惜，更多了一分人文關懷。明亮的指出未來社會的理想性，創傷後，一個真心的希望勝過任何的贖罪，唯有相信未來，重建的社會才富有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