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牆紙》 夏洛特•佩金斯•吉爾曼著 楊曉照譯 注1:該文本英文版由1973年對1899年初版的再版掃描成電子文本。該1973年版本由女權出版社出版。 注2:該手抄本最初用于史蒂芬•雷頓教授1997的春季課程“1865年以來的美國文學”。 第一章 像John和我這樣的普通人竟保護著祖傳的夏季禮堂,這真是件稀罕事。 這是一所殖民地豪宅,世襲財産,讓人感受到浪漫的幸福,然而卻幽藏著太多的未知命運,我想說那是一座鬧鬼的豪宅。 我還敢大膽地宣布那裏必定有些什麽怪事發生。 不然為什麽這麽廉價就出租這豪宅?又為什麽這麽久了仍無人問津? John為我的多慮而嘲笑我,婚後還巴望那些怪事發生。 John實際上是一個極端主義者,他對信仰的事情毫無耐心,把它們當作迷信一起的恐懼。他公開嘲諷那些形而上的抽象言論,因為它們既看不見,也摸不著。 他是個內科醫生,可能(我本不想把這些告訴一個活人,但這是死亡的文書,況且說出來對我也是精神上的安慰)這就是我無法早點重拾健康的原因。 你看,他甚至根本不相信我是病態的! 可我又能怎麽辦呢? 如果一個人的親丈夫是一個自視頗高的內科醫生,他對那個人的親朋好友確信地說那個人並無大礙,只是有些精神衰弱,有那麽一點點歇斯底裏。那個人又能怎麽辦呢? 我哥哥也是個內科醫生,同樣自視頗高,他對別人說了同樣的話。 因此我開始服用磷酸鹽、百憂解之類的,不管它是什麽,說它是滋補品也隨你便。隨之而來的還有旅行、新鮮空氣、足夠的體操鍛煉,我已被禁止任何“工作”,除非變成健康人。 其實我覺得他們的想法是錯的。 其實我覺得適意的工作,帶來刺激和新鮮感的工作,對我是件好事。 可我又能怎麽辦呢? 不管他們樂不樂意,我已經寫下上面那些話。可就是這麽一點文字也讓我覺得身心疲憊不堪,我的心承受著如此重壓。 我時常幻想像我這樣的人如果多些社交活動和刺激的事該會多好,John卻告誡我,對我來說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幻想自己的處境。我也承認這幻想讓我痛苦。 所以我們還是談談房子吧,讓那些幻想飛走吧。 這是個極美的地方,我們的房子孤獨地遠離公路,遠離3公裏外的村莊。這裏讓我想到小說中描繪的英國,一排籬笆,城堡周圍環繞著高牆,鐵門緊鎖,園藝工和農民住在分散的小木屋中。 多麽甜美的花園!廣闊的花園中樹影蔭翳,小徑交錯,藤蔓回環伸展,葡萄藤悄悄爬上涼亭,擁抱著廊柱。 本來還有花房,但現在全成了廢墟。 這豪宅有些法律上的麻煩,是關于繼承人的紛爭,由于無法做出最終決斷,房子已經空了好幾年。 這讓我心中的幽靈有些不安,雖然害怕,但我不在乎,我能察覺這屋內的異樣。 在一個月光灑落的夜晚,我向John傾訴我的不安。他卻告訴我一切異樣都是一陣風引起的,旋即拉上了窗門。 有時我對John不合情理地發怒,可過去我並不是這麽敏感易怒的人,也許都怪我的神經衰弱吧。 John說我該學著適當地控制自己,于是我忍痛在他面前盡量這樣做,之後,疲憊蹂躏著我的心。 我不喜歡自己的房間。我常想,要是有一節可愛的短樓梯連接我的閣樓,有叢玫瑰擁簇在我的窗口,有老式印花布挂在屋內,那該多美妙啊。可John是不會理睬這種建議的。 他還說這只有一扇窗戶,也沒有地方放兩張床,更沒有多余的房間了。 他很細心,也算愛我,沒有特殊指導,他是不會讓我到處走動的。 他給我制定了一張精細到小時的作息表,處處都照顧著我。如果我還不滿意的話,反倒會譴責自己多麽不領情,多麽忘恩負義。 他說完全是因為我的緣故才會搬到這來住,這裏有我需要的新鮮空氣和高質量休息。他說:“親愛的,鍛煉基于體力,食物基于食欲,可是獲取新鮮空氣卻很簡單,你只要呼吸就夠了。”于是我們在屋頂建了個護理所給我住。 這是個寬敞、通風的小屋。四周景色盡收眼底,和煦的陽光十分充裕。看得出,這不僅是個護理所,也是個健身房和活動室。為了小孩的安全,玻璃窗被安裝木柵;一些金屬環挂在牆上。 我的床頭有些貼紙和塗料,就是小學生用的那種,不過已經剝落、褪色。在屋的另一頭,我看到一張糟糕透頂的牆紙: 其中那華麗雜亂的圖式簡直就像藝術中的犯罪。 去看這讓人狂躁不安的作品真實十足愚蠢的行為,當你從一定距離去觀察畫中的曲線,會突然發現這些曲線在自殺:他們衝入尖銳、粗野的三角形中,在一種未知的矛盾中毀滅自己。 牆紙的色彩也讓人覺得反胃,那是一種肮髒的焦油一樣的黃色,在緩緩傾斜的陽光中顯出褪色的痕迹。 有些地方有笨重的血紅色印記,另一些地方染著疾病一樣的硫磺色。 無疑,孩子們恨這畫,如果在這住上很久的話,我就該恨自己了。 John過來了,我得放下筆,他不喜歡我寫哪怕一個字。 第二章 我們到這已經兩個星期了,自從第一天起,我就不怎麽想寫東西。 我正在這淩于高空的凶惡閣樓中靠著窗坐,沒什麽能打擾我的思緒,順便還能保持體力。 John要出去一整天,當他的病人有危險時他甚至夜不歸宿。 我真慶幸自己的病不那麽嚴重。 但很多陰郁的麻煩壓得我十分消沈。 John不知道我究竟在被什麽壓迫著,他覺得根本沒有什麽壓抑,他也滿足于這個解釋。 當然,這只是緊張情緒,它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曾想成為John的助手,成為他的安慰和溫暖。可如今我已經是個名副其實的負擔了。 沒人相信我已經幾乎無法做最基本的舉手之勞:穿衣、娛樂、整理東西。 幸好,保姆馬麗對我的孩子很好,我親愛的孩子啊! 我不能和孩子在一起,這也讓我不安。 我猜John從來沒覺得緊張不安,看了那個可怕的牆紙,他竟對著我開心笑。 開始,他想要重新粉刷我的閣樓,可後來他說我不能被恐懼打敗,沒有比向惡夢讓步更糟糕的了。 他說如果牆紙不在了,床頭會顯得沈悶笨重,接下來窗戶也如此,樓梯也如此…… “你知道這屋子對你的病有好處。”他說,“再說了親愛的,我不想為一個只租了3個月的房子費功夫。” 我說:“那就讓我們去樓下吧,那有很多可愛的房間。” 他抱起我,親昵地喚我小傻鵝,說他現在必須去粉刷地下室了。 關于床和窗戶的建議,可能他是對的。 誰都會喜歡這又舒服又通風的房間,我不該這麽傻,因為一個幻覺就讓他為難。 我也喜歡這個寬敞的房間,除了這張可怕的牆紙…… 透過一個窗口,我能看見一抹神秘的樹蔭,還有那怒放的鮮花,蒼老的古木。 透過另一扇窗,我欣然瞥見港灣環抱中的碼頭,從豪宅有一條陰暗的小路通往那裏。我常幻想這裏的人們三三兩兩踱步于小徑、回廊中,可是 John告誡我不要被幻想俘虜。他說我有太強的想象力和編故事天賦,緊張不安的情緒就會趁機控制幻想並俘虜我,我應該學會利用意志力克服幻想。我也就試了。 有時我想,如果我寫點東西,那將會減輕意念給我的壓力,讓我得到解脫。 可我發現迎接我的只有徹底的疲倦。 令人氣餒的是,對于我的工作,沒有一個人提供建議或陪伴。等我的病好些時,John說他要邀請堂兄亨利、堂姐朱麗亞來住上一段時間,但他又說他像火燒眉毛一樣急切地想讓我接觸這些新鮮人。 希望我能快些好起來。 可我不能幻想。那牆紙仿佛明白自己有什麽罪惡的侵襲。 畫面上仿佛一個割裂的脖子和兩只球狀眼球的形象在凝視著我,還有一個循環往複的汙點沾染其上。 我頓時對這牆紙顯出的長時間的無禮感到憤怒。那些線條上下左右到處亂竄,荒謬地盯著我的眼睛無處不在。 其中一處讓人感到呼吸急促:眼睛分布在一條直線兩側,一只高一些,一只低一些。 我從沒在一件死氣沈沈的東西上見到過如此豐富表情。我還是個孩子時,經常躺在床上找尋更多的快樂、迷牆中的恐懼、比玩具店裏更多的玩具。 我記得家裏衣櫥的把手就像一個不停閃爍的和善的眼睛,而椅子就像我強壯的大朋友。 那時我想,假如其他事物變得粗野不祥,我就跳到椅子上,那樣就安全了。 這間屋子裏的家具擺放可以說是不和諧的,都是我們從樓下搬上來的。我開始猜測,如果將來這成了遊樂室,他們就得把醫護器材都搬走。我還沒見過有什麽孩子能搞出這樣的破壞。 而那張牆紙,我前面說過被撕下來過,可是他又堅定地粘了上去,就像仇恨一樣堅定不移。 地板有擦裂、鑽孔的痕迹,一些石膏掉在地上,而屋中原有的那張笨重的床,就像經曆過戰火一樣。 這些我都不在乎——除了那張牆紙! John的姐姐過來了,這個可愛的女孩真關心我,我可不能讓她發現我在寫東西。 她是個完美而古道心腸的家庭主婦,對家庭主婦一職甚至十分滿意。我能肯定,她認為正是寫作讓我得了病。 但她走後我仍能寫,並且透過窗戶,我可以看到她離開了多遠。 有一扇窗能掌控這條道路,一條風塵飛卷的道路。還能鳥瞰整片大地,美麗的田野,天鵝絨般的多汁牧場。 這張牆紙有一種色彩漸變的質料,這特別令人惱怒,因為你在一個角度能看到一種景象,換個光線或角度就看不到了。 在沒有褪色的地方或太陽正好照著的地方,我就能看到那些畸形的、虛幻的抽象圖形,仿佛隱藏在了顯而易見的表面設計之下。 哦!姐姐在樓梯上。 第三章 國慶節終于結束了,人們走後我也累垮了。John覺得讓我見見人會有好處,因此媽媽、內爾和孩子們都留下了打算再住一星期。 顯然我不可能幹什麽,簡尼負責一切。 但我還是很疲倦。 John說要是我還不能好起來,就在這個秋天把我送到韋爾•米切爾大夫那去。 可我根本不想去,我有個朋友曾去過米切爾大夫那,她說他只不過根John和我媽一樣,而且更過分! 此外,走到今天這步可是不小的成就啊。 可我也不覺得拒絕這提議是值得的,我變得煩躁、憤怒、愛發牢騷。 我把所有的時間幾乎都用來哭,又不知道為何而哭。 John或別人在的時候我不哭,當我獨處時,就只會以淚洗面。 就在剛才我獨處了很久,John因為麻煩的病例困在城裏,而簡尼很善良,只要我不願意,她就不會纏著我。 我在花園中邁著碎步走過小徑,時而坐在玫瑰叢畔的走廊中,時而躺在青草灘。 我真喜歡自己的小屋,只要沒有那牆紙——或許只要有那牆紙。 它已經在我腦中生根了。 我躺在這牢固的床上,我相信它肯定是用釘釘住了。接著我按作息表躺在那,這就像一個規範的體育館。我開始觀察,實際上,牆紙靜靜地挂在牆上還沒被我碰過,我第一千次下決心要做到這絕望的觀察。 我懂得一些設計原則,也知道這東西即不符合放射法則,也不符合循環法則,更不符合對稱法則或其他什麽法則。 它在寬度上是重複的,其他方面卻不是。 從一個角度看去每個條幅都彼此孤立,誇張的曲線和裝飾——帶著震顫性谵妄的拙劣羅馬式——在愚蠢的圓柱上蹒跚。 但另一方面,他們對角相連。毫無規律的輪廓在視覺驚恐的波浪中奔流,如同一股股海草在潛流中狂舞。 整件作品水平地升起,至少看起來像是,我竭盡心智試圖去分辨它行進的秩序。 中楣使用了地平線的寬度,這手法讓混亂顯得更驚人。 屋內有一個角落從沒人碰過,在那裏,當交叉混亂的光線暗淡下去,西斜的晚照直射,我就發散了思緒幻想——無限冗長的奇形怪狀在一個中心周圍形成,接著筆直衝向各自的方向。 這讓我感到筋疲力盡,我想該打個盹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寫下這些。 我本不想寫。 我覺得做不到。 John必會覺得這荒謬不堪,但得指出我所想的和感受的在某方面確實是種放松。 但努力比放松更偉大。 我懶得嚇人,在床上一直躺到現在。 John說我不能喪失體力,讓我服用鳕魚肝油以及其他各種滋補品,幾乎不許我吃肉,更不可能喝有酒精的東西。 親愛的John啊,他十分愛我,也不想看到我的病態。第二天,我試圖和他進行一次通情達理的談話,希望他能放我走,讓我去看望堂兄亨利和姐姐朱麗亞。 但他說我不能走,也經不住走動。在他面前我表現得很差勁,還沒說完就放聲啜泣。 對我來說直率地思維越來越成為一件難事,可能因為我精神緊張的緣故。 親愛的John舉起雙臂抱起我,把我抱到樓上並放到床上,坐在我身邊不停地講故事知道我覺得累了。 他說我是他的摯愛,他的安慰,他的一切。求我看在他的份上好好照顧自己,要聽話。 他說只有我自己才能讓這些困境遠遁,因此必須運用意志和自制力來擺脫那些幻想的侵襲。 有一件安慰我的事是,我們的孩子很乖也很快樂,不用被牆紙的幽靈困擾。 如果我沒有用這張牆紙,我那孩子就會用到它,多麽幸運的擺脫!我不會讓自己的孩子,一個敏感的小家夥住在世界上這樣一個地方。 這一點我過去從沒考慮到,幸運的是John在這裏守護著我,我起碼比一個孩子更能承受可怕的東西。 我沒有再向他們提起牆紙,但我仍然每天都注視著它。 畫面上有些東西除了我沒人會知道,將來也不會。 在圖案表象的背後,昏暗的陰影開始日漸清晰。 形狀總是一樣的,但數量卻不斷增加。 那裏仿佛有一個女人彎著腰,躲在圖案背後爬行。我害怕,我希望John盡早帶我逃離這裏! 跟John談簡直比登天難,因為他很謹慎,也因為他愛我如此。 但昨夜我嘗試了。 那是月光,明月像太陽一樣散發光芒。 有時我恨月亮,她緩慢地爬行,從一個窗戶挪到另一個。 我不願吵醒熟睡的John,靜靜地站著看月光投向卷曲的牆紙上,直到我感覺皮膚上仿佛有蟲子在爬。 藏在牆紙後面的那個莫名之物似乎在敲打著牆紙,她要爬出來。 我悄悄起床走過去摸摸看牆紙是否在蠕動,當我回來時,John醒了。 “我的姑娘你在幹嗎?別這樣,你會感冒的。” 我想這正是一個交流的好時機,便告訴他我實在受不了,快點帶我離開吧。 “為什麽親愛的?我們的房租三個星期之後才到期,在此之前為什麽要離開?” “裝修不會在家裏完成,我不可能現在走。當然,如果你受到威脅,我會帶你離開。可是你明明好起來了,親愛的,不管你能否察覺。我是個醫生我很明白,你臉色好起來了,食欲變得旺盛,我覺得你真的快好了。” “我的體重根本沒增加!”我說,“當你在的那個晚上我的食欲確實好,可當你第二天離開馬上又會變得很差!” “上帝保佑她吧,”John擁抱了一下,“她會生病只要她願意。但現在讓我們抓住時機去睡覺吧。” “你不走了?”我悲傷地問。 “為什麽?怎麽可能?只有三個多星期了,接下來我們會在簡尼布置房子期間舉行小小的旅行。親愛的你真的好起來了。” “恐怕只是生理上……”我剛開始說就突然停下了,因為他一下子挺直腰板,用苛責的目光看著我。 “我親愛的,”他說,“看在我的份上,還有孩子的份上,也看在你自己的份上,你不許再有這個鬼點子了。再沒有什麽對急躁的你來說比這個更危險。那是個錯誤的愚蠢的幻想,你怎麽能不相信我這個內科醫生呢?” 因此我再沒說什麽,很快就睡覺去了。他覺得我肯定先睡著了,其實我一連數小時都醒著,在琢磨那牆紙到底有沒有跟它背後的莫名之物一起移動。 第四章 白天的時候,看到這樣一幅缺乏秩序感、對規則公然挑釁的作品,實在是對正常人大腦的刺激。 顔色濃豔得惡心,一種沒有安全感的濃豔,令人震顫的濃豔。整個作品就如同酷刑。 當你覺得已經領悟它,並開始能忍受它時,它就翻個筋鬥,狠狠地給你一巴掌把你打倒在地,然後對著你踏上沈重的一腳,十足的噩夢。 牆紙外部有一種華麗的藤蔓花飾,讓人想起菌類生物。如果你能想象出一種羊肚菌,在動植物關節處無限增長,並無止境地抽絲發芽,那就是了。 有時就是這樣! 有人在牆紙上作了個奇怪的記號,除了我還沒有別人發現這點,它隨著光線而改變自己。 當陽光從東邊的窗子射進(我總是喜歡觀察這東方第一縷直射的光線),它變幻的如此劇烈以至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也是為什麽我總不倦于觀察它的原因。 在月光下——只要有月的夜晚,月光徹夜朗照——它簡直和白天完全不同了。 晚上不管什麽樣的光線,晨曦也好,燭光也好,最糟的就是月光,它變成馬的牙床!而它背後的那個女人此刻變得無比清楚。 我過去還不能肯定潛伏在畫後面的是什麽,現在我能肯定那裏躲著一個女人! 白天她溫柔地隱藏自己,我想是牆紙把她藏得嚴嚴實實。多麽奇怪的事,我對著她足足發了一個小時呆。 現在我已經躺下了,John說睡眠對我有好處,我所做的該是睡覺。 他養成了每頓飯後就讓我睡一小時的習慣。 我確信那是個壞習慣,你看我根本睡不著。 還讓我學會說謊,我告訴他們我睡著了,哦,其實根本沒有! 我發現我開始有些害怕John了。 他有時候看起來很古怪,簡尼也經常目光遊離。 我偶爾就尋思——僅僅作為科學的假設——這也是牆紙作的孽! 有幾次我趁John不注意偷偷注意他,然後找個簡單的借口衝進小屋,好幾次,我當場發現他在凝視那張牆紙!甚至有一次我發現簡尼用手觸摸牆紙。 她不知道我就在屋裏,我用最輕柔的聲音問她在幹什麽。她就像被發現了偷東西一樣震驚,非常憤怒地責問我為什麽要嚇唬她。 接著她說牆紙的油汙弄髒了很多東西,我和John的衣服上都有汙漬,希望我們下次小心點。 聽起來很好的借口吧?我確信她其實想弄清楚這牆紙,而除了我誰也不可能弄清楚的! 第五章 生活比過去精彩了。我有所期待,有所盼望。因此比過去吃得更香,睡得更沈。 John見此十分高興,每天都有笑容,還不顧牆紙的陰影說我看起來活潑可愛。 我用笑聲打斷他的言談,我不想再告訴他牆紙的事,他會嘲笑我,還會把我從這帶走。 我已經不想離開了,我要找出牆紙的隱秘。還有一個星期,足夠了。 第六章 我覺得好多了,晚上我幾乎不睡,而是饒有興趣地觀察,白天再補睡回來。 白晝讓人覺得疲乏、困惑。 那些菌類上總有新芽,和周圍黃色的陰影。我默默地數,卻數不清有多少。 牆紙呈現的黃色令人費解,我在腦海中搜尋所見過的各種黃色,它並不是美如黃油花般的黃色,而是一種汙穢的色彩。 牆紙上還有其他東西——氣味!我剛進屋時就聞到了,但那時空氣和煦溫暖,味道還不算太差。而現在已經連續下了一個星期雨,接著濃霧萦繞,不管窗戶是否打開,這氣味彌漫四處。 它在屋內攀爬。 它在廚房的空氣中盤旋,在客廳裏躲藏,在禮堂中隱匿,在樓梯中等著我。 又鑽進我的頭發。 甚至在我出去騎馬的時候,當我甩甩長發,我就聞到這股氣味從發絲中鑽了出來。 多麽奇怪的氣味,我花了好長時間去辨析這到底是什麽味道。 其實這味道並不難聞,非常輕柔。但又十分狡猾,不愧是我前所未“聞”的氣味。 而在這樣潮濕的天氣裏它卻顯得可怕,當我夜裏醒來,會發現它正懸在我面前。 現在我已經習慣了,我發現它和牆紙的顔色如出一轍。黃色的氣味! 在靠近護壁板的牆上,有一個很可笑的標記。一道條紋環繞屋內的牆面,有幾段被家具擋住,一道仿佛被無數遍搓洗過的長長的條紋。 我不知道是誰畫的,為什麽而畫。它一圈一圈地繞著,一圈又一圈,我快暈了! 第七章 最後我發現了一些東西。 經過夜晚長久觀察它的變幻,我終于發現了。 牆紙表面的確在移動!它後面藏著的那個女人在敲打牆紙! 有時我覺得有好幾個女人躲在後面,有時候又只有一個。她用指甲拼命地抓,到處亂抓。 光線強起來時,她就不動了。光線一暗淡下去,她就拼命地敲擊。 她想爬出來,可是牆紙把她們牢牢封住。我想這就是牆紙上為何仿佛有那麽多頭顱的原因。 就在她們要衝出來時,牆紙把她們頂了回去,此時她們的眼睛變成慘白的顔色。 如果那些頭顱被藏了起來,情況就會好多了。 第八章 我覺得那女人一定在白天的時候爬出來了! 為什麽?告訴你,我看見她了! 透過我的每扇窗戶口,我都能看見她! 就是那個女的,她總是像蜥蜴一樣爬行,而正常女人是不會在白天這樣爬的。 我看到她沿著樹下的幽徑爬行,當有人經過時她就藏到黑莓叢中。 我並不責備她,在白天爬行對她也畢竟是件尴尬的事。 我要在白天爬行的話就會鎖起門,晚上反而不爬,因為John會懷疑的。 John最近越來越古怪,我也不想激怒他。我看他最好換間屋子,另外,我也不想讓別人在夜間看到那個女人。 我常想,是否能從每扇窗戶中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不過我馬上反應過來,只能從一扇窗看到一個人。 雖然我經常能看見她,但她爬的速度可以快到讓我馬上就看不見。 有幾次我看到她在曠野中,像一朵飛馳的白雲投下的影子一樣飛快地爬行移動。 第九章 如果牆紙能被撕下來會怎樣?我試著一點點地撕。 我還發現了另一見轶事,不過現在不能說,說了也沒人信。 還剩兩天時間去撕牆紙,John也似乎察覺到了異樣,我不想和他的目光相遇。 我聽到他問簡尼關于我的各種事情,簡尼如實作了彙報。 她說我白天睡得很香。 John知道我晚上一直睡不好,盡管我很安靜。 他向我詢問各種問題,還假裝關切愛護的樣子。 別以為我看不穿他! 不過,他古怪也並非沒有原因,畢竟他也在這牆紙下睡了三個月覺。 牆紙只讓我感興趣,但不能否認,John和簡尼也受到它的影響了。 第十章 哦耶!這是最後一天了,John要在鎮上過夜,晚上也不會出來。 簡尼晚上想和我睡,這只狡猾的狐狸!我就告訴她我單獨睡才睡得著。 我真聰明,事實上我可一點不孤單!當月光透過來時,那個可憐的家夥又開始邊抓邊敲打了,我立刻跑過去打算幫她。 我拉她推,我推她拉,當黎明前,我們已經撤下一碼左右的牆紙了。 撕下來的部分有我人那麽高,幾乎占了半個房間的寬度。 太陽升起來了,可怕的圖案開始嘲笑我,我一定要在今天完成這個工作。 明天我就得離開了,他們已經把我的家具搬到樓下去了,只留下原來屋裏舊有的東西。 簡尼驚訝地開著牆壁,我愉快地告訴她我這麽做是為了對這個鬼東西出氣。 她笑著說,這件事由她來做也可以。這時候我可不能疲憊不勝任啊。 她就這麽出賣了自己! 但我在這,除了我沒人能碰它——沒有一個活人能! 她企圖讓我離開小屋——她的企圖太明顯了。但我說,這裏又幹淨又幹淨,我想再躺下休息一會兒。 現在她走了,仆人們走了,家具擺設也沒了,只剩下用釘釘牢的笨重大床和上面的帆布枕頭。 今晚我們會在樓下睡,明天就乘舟歸家。 我真喜歡這屋子,它再次變得毫無遮蔽。 過去那些孩子們一定因它而流淚。 這床架真是折磨人! 我得起來工作了。 我鎖了門並把鑰匙扔到外面的路上。 在John回來之前,我不想出門,也不想任何人闖進來。 我要給他個驚喜。 簡尼沒發現我在這吊了繩子,如果那個女人出來後想奪路而逃,我就綁住她。 但我忘了不站在什麽東西上的話,我是夠不著那幅牆紙的。 這床很穩固不會動。 我又搬又推還是推不動床,我氣得在床角咬了一口,可是卻弄疼了我的牙。 我只好站在地板上把我能夠到的那部分先撕掉。它粘得十分牢固,圖畫開始嘲笑我,那些扼死的頭顱、球形的眼睛、蹒跚的菌類都對我發出嘲笑的尖叫。 我絕望得生氣,如果從窗戶跳出去將會是令人敬佩的,可是窗柵很堅固。 再說我也不會跳下去,我很清楚走這步是不合適的,也會讓別人誤解。 我根本不想望窗外,那都是些爬行的女人,還爬得那麽快。 我懷疑她們是否和我一樣都是從這張牆紙裏鑽出來的? 現在我用藏好的繩子僅僅拴住自己,你不可能把我拉到路上的。 我猜我晚上得回到牆紙後面去呆著,這太困難了! 爬到這間屋子裏並隨心所欲地爬行,真是太美妙了! 我不想到外面去,簡尼讓我出去我沒門! 因為在外面你不得不在地面上爬,而且所有的東西都是綠的而不是黃色的! 但在這裏我能平穩地爬,我的肩膀舒適地貼著牆面,我也不會迷路。 什麽?John在門口? 沒用的,年輕人你開不了門! 聽他又嚷又撞的聲音! 聽他大叫要斧頭的聲音! 把這麽漂亮的門砸碎太可恥了! “親愛的John。”我用最溫柔的聲音說,“鑰匙就在前面草坪上的一片車前草葉子下。” 我的話讓他安靜了片刻。 接著他平靜地說:“親愛的,開門。” “不行。鑰匙就在草坪上車前草的葉子下。” 我又用和緩的語調溫柔地重複了好幾遍,他終于去草坪上找了。他找到後衝進門來,突然在門口怔住了。 他驚叫著:“你怎麽了?上帝啊!你在幹嘛?” 我繼續爬著,擡起頭望見他。 “最終我還是出來了,”我說,“我才不管你和簡尼,我已經自己撕開了牆紙,你再也不能把我放回去了!” 咦?我面前這個男人為什麽倒了下去?可他確實倒在我前方。 以後我每次不得不從他上面爬過去。 關于《黃色牆紙》 流派:小說,哥特,短篇 關鍵詞:意志消沈,醫生與病人,家庭關系,自由,歇斯底裏,孤獨,精神病,病人經曆,身心醫學,女性 簡介:這是一部關于臨床精神衰弱和爭取自我意識的生動的、有些自傳性質的小說,作者是一位早期女性主義者。小說以日記的手法寫成,敘述者私下違抗作為內科醫生的丈夫,而她丈夫相信意志上的鍛煉一助于恢複妻子的精神衰弱疾病。剛生了孩子的敘述者被丈夫帶到鄉下的一所豪宅接受“休息療法”。他為她選了個有張黃色牆紙的房間作為護理所,那裏的床被固定,窗戶加了保護木柵。由于被禁止思考和書寫,又被當成嬰孩一樣治療,敘述者精神日漸紊亂。她因黃色牆紙出現幻覺,覺得可怕的圖案背後藏著一個隨時想衝出來的瘋女人。敘述者最後“逃脫”了丈夫的控制,神經徹底錯亂,變成了“牆紙背後的瘋女人”。 評注:雖然1892年就初版,至今小說仍因它關于精神下旋的主題而聞名。同時,關于失去自制能力,虛無感,導致進一步精神錯亂的內容也是很有價值的。小說也提出了前衛的問題:男性醫生應該如何對待女患者,男性如何對待女性。吉爾曼的精彩小說將牆紙下女幽靈和自己的經曆提升到同一創作水平。(摘自《致她鄉與未來》,Ann.J.Lane.Meridian. 企鵝出版社,紐約,1991)